枪林弹雨凌壮志,盛世华诞享福康
慕生月(1922—2021) 陕西吴堡县人。1935年1月参军,1936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2年6月,从部队转业到汾城县公安局。1956年,调入山西省第五劳改支队。1966年4月病退,1981年据政策由退休改为离休。
讲述人:慕明杰 讲述时间:2023年8月18日 整理人:孟志平
那个毕生难忘的生日
我的父亲慕生月,1922年1月1日出生在陕西省吴堡县横沟乡武家山村。父亲家数代务农,生活清苦,一家老少就靠黄土高原上沟岔里的几亩薄田吃饭。父亲出生那会儿,正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世道。村里的老百姓再埋头劳作,收成也有限,到头来仅能够勉强糊口;再加上战乱、横征暴敛,各种税赋多如牛毛,老百姓的日子过的啥样,可想而知。父亲说,他记事那会儿,一年四季从早到晚,肚子里老是咕咕地响,时常处于一种半饥饿状态。
父亲从小就给村里的地主放羊。父亲说,幼年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这辈子能天天吃饱肚子不用挨饿就知足了。每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赶着羊群走出村落,走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黄土山梁。在黄土飞扬的世界里,父亲一点儿都不孤单,他将羊鞭插进腰带里,站在山梁上,挺直脊梁,放声歌唱。父亲唱的都是流行在陕西黄土高原上的酸曲,多数是表达男女之间离别之情的。父亲虽然不懂,可酸曲那种直抒胸臆、婉转凄美的曲调却深深地震撼了他幼弱的心灵。他常常唱得声情并茂,以至眼眶里常蓄满泪水。父亲在释放自己,在宣泄内心的苦闷和仇恨。
父亲的苦闷和仇恨主要来自主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每天的辛劳付出,换来的却是地主的白眼和凌辱。事实上,不光是父亲,村里所有的穷苦人,都是地主一家老少的欺凌对象。他们仗着在村里有田产,有米有钱,就不把穷苦老百姓放在眼里。有一次,和他一样为地主放牛的小伙伴,因为一头牛不知在外面吃了什么东西,回家后上吐下泻,病倒在地。地主和他老婆就像邪鬼,一个手拿木杖打人,一个两手叉腰破口大骂。小伙伴也就十来岁,被胳膊粗细的木杖打得在院子里边躲闪边哭。直到村里其他人家的几头牛也出现了相同症状,人们才知道那头牛是因为染上了传染病才病倒的。可地主和他老婆不仅不向被冤枉的孩子及他们的父母赔礼道歉,反而还一口咬定是因为孩子放牛时不操心,牛才得了病,为啥有的牛没得病,就那几头得了?
这件事对父亲的影响很大,后来父亲对我说他从中看出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那时,父亲逐渐听到一些从山外传来的零零散散的消息,经过简单梳理,父亲意识到,在大山之外的某个地方,有支为穷苦人说话、撑腰的部队,这支部队名叫中国工农红军。
那些日子,他连续几天都睡不着觉。覆盖着茫茫白雪的大山,在父亲眼里,就像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崭新世界。所以当听说有工农红军第四支队在周边村落做宣传工作时,父亲坚定了要当兵的念头。他把这个想法和爷爷说了,没想到却遭到爷爷的强烈反对。作为儿子,父亲当然不敢也不会当面顶撞爷爷,他选择了表面上的屈从;可在他内心里,走出大山到外面参加为穷人打天下的中国工农红军的主意已定。父亲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得意且最坚定的选择,就是老天爷也挡不住他。明着不让走,父亲就选择了偷跑。
父亲独自悄悄出走的那天,山里飘起了白茫茫的大雪。那天是1935年1月1日,正好是他的生日。那年,父亲十三岁。
血与火的淬炼
父亲非常顺利地找到了陕北的工农红军,成了一名光荣的红军战士。他虽年龄小,但头脑灵活,在部队里团结同志、尊敬别人,身边的战士们都非常喜欢他。父亲回忆说,他第一次上战场,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害怕,反而有点迫不及待。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兵就是为了打坏蛋,就是为了消灭那些欺负老百姓的坏人,让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
父亲首次参加的战斗发生在陕西省米脂县。当时,大部队被前方敌人的一座碉堡火力压制。碉堡内敌人的机枪喷吐着火焰,红军战士被打得抬不起头来。连长命令父亲所在的那个班将碉堡炸掉,两位平时对父亲非常关照的战士在爆破时,被敌人的机枪击中。看到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老大哥说没就没了,父亲的心在滴血。一个班的人打得没几个人了,班长就命令父亲去执行任务。父亲好像就等着这句话,他没有半点犹豫,抱起准备好的炸药包就冲向了碉堡。父亲年龄小,个子也不高,比较灵活,这在枪林弹雨中成了他的优势。父亲跑到碉堡下,放好炸药包,果断地拉燃了导火索。随着一声惊天巨响,敌人的碉堡被炸上了天,冲锋的道路终于被打通了。父亲跟随一位扛红旗的战士向前冲时,那位战士突然被一颗流弹击中,肩上的红旗掉在了地上。看着牺牲的战友,父亲忍住悲痛,扛起了红旗。父亲对我说,虽然那面红旗的红布都被打成碎条了,可他顾不上多想,就觉得红旗不能倒,红旗要没了,冲锋的战士们就失去了指引的方向。在冲锋的过程中,他的帽子被打飞了,耳边的枪声就像炒豆子般地响,但他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停,他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将红旗插在敌人的主阵地上。
聊起那段战争岁月,父亲总是止不住地流泪、叹息。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死了那么多战友,可惜啊!
父亲的青年时代几乎是在枪林弹雨中度过的,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到风起云涌的解放战争,他一直跟随部队作战,大大小小的战斗参加了无数次。
在部队,他团结同志,不管是上级还是下级,关系都处得非常融洽。他和他的战友们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在战场上形成了生死与共、密不可分的血肉关系。在艰苦的战争岁月,父亲还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这也为他在新中国成立后转业到地方任职时保持清正廉洁的工作作风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光荣在党五十年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转业到地方工作。在工作中他兢兢业业、认真负责。在领导和同事们眼中,父亲话不多,说话做事非常稳重,值得信赖。
长期的作战生涯,给父亲的身体带来了许多伤痛。父亲在地方工作的时间前后只有十四年,1966年4月因病不得不提前退休。
退休后的父亲坐不住,他身体有病,可心里没病啊。闲下来的日子让他觉得非常难熬。他觉得,他是老党员,啥事不做却白拿党组织发给他的退休金,心里愧得慌。
退休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67年,父亲开始担任柳林县中街居委会党支部书记,兼任义务巡逻员、人民陪审员。为了工作,父亲几乎走遍了辖区内每一户人家,他同那些老邻居、老同志盘腿坐在炕上拉家常、说往事,尽自己所能帮他们解决一些生活中遇到的困难。由相识到熟识,再到无话不谈,父亲和他们,包括他们的后辈——那些刚挎着书包读书的娃娃们,都成了朋友。
1981年,根据国家政策规定,父亲由退休改为离休。鉴于他在革命时期所做的贡献,山西省厅局领导和监狱领导逢年过节常来看望他,询问他在生活中的困难。父亲说:“我是党员,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组织上给我的照顾太多了,与牺牲在前线的战友相比,已经非常幸福了,我绝不能再给组织添麻烦。”这是他的自我要求,同时也是他对我们子女和家人的要求,他不允许我们任何人搞特殊,向组织提要求。
在我们家的客厅里,至今仍悬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朱德六位伟人的丝织像。父亲每天起床后都会站在那里端详半天。他经常说,革命是信仰,共产党员的心里头有了这种信仰,共产党才能一步步发展壮大,才能推翻旧世界,建设新中国。只要坚持党的领导,中国一定会发展得更好,人民的生活一定会过得更好。
2021年七一前夕,党中央决定为入党五十年的老党员颁发 “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当山西省监狱管理局的领导把金光闪闪的纪念章挂到父亲胸前时,父亲用颤抖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纪念章,浑浊的眼睛里有泪水滚了下来……
2021年2月12日,山西省监狱管理局为庆贺父亲百岁(虚岁)华诞,将一块绣有“枪林弹雨凌壮志、盛世华诞享福康”的红底黄字的贺匾送到家里。谁也没想到,百岁高龄的父亲居然满眼是泪,字正腔圆地将其念了一遍。我和家人的手机里,至今保存着父亲挺直腰脊、颤声朗读的那段视频。
遗憾的是,2021年12月30日,距父亲百岁生日不到两天,父亲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世界。
父亲身体不好,但他却活到了惊人的一百岁(虚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人间奇迹。
父亲累了,他再也奔波不动了。
父亲临终前,颤巍巍地对我们说,他觉得特别困,想睡会儿,让我们所有人都不要打搅他,让他好好歇歇。父亲说完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