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关漫道真如铁
常杰(1924—2016)山西长子人。1938年3月参加革命,同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入伍于八路军一二九师,后供职于中国人报社、华北新华日报社、太岳新华日报社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调入阳泉市工作,曾任阳泉市计委主任、娘子关供水指挥部总指挥、阳泉市人民政府副市长、阳泉市八届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1989年离休。
讲述人:常晓明 讲述时间:2022年8月8日 整理人:张玉
以身作则
我的父亲常杰,是一名离休干部。他于1924年11月出生在山西省长子县。他十四岁就参军了,在八路军一二九师游击第七支队做一名战士。后来做过《中国人报》长治分馆通讯员,《中国人报》社、新华日报社华北版通讯员,华北新华日报印刷厂工人,华北、太行、新华日报印刷厂工人,太岳新华日报印刷厂工会主席,运城地委永虞县四区宣传委员,《晋南日报》记者、临汾地委宣传部宣传科副科长。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来到阳泉市政府工作,此后一直留在阳泉。
我对父亲的记忆,从1958年开始。那一年我四岁,父亲被打成了“右派”,下矿劳动,我们姐弟二人被寄养于一位老奶奶家,父亲虽然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但他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只是告诉我们,从小就要坚强,要锻炼身体,要为人民服务。我父亲这样的革命者,大都出身于底层,具有独立人格和侠义心肠,能超越阶级局限去追求为理想献身的那份崇高。
1962年前后,父亲从矿区回到市里,来到物资局工作。回到市里以后,我们的生活条件稍微改善了一些,有一个通信员负责帮忙照顾我们的生活起居,但是父亲从来不要他做家务,所有家事都由父母亲自操持。我和姐姐虽然小,也得帮妈妈做家务。我们自己拎水,因为年龄小,拎不动一桶水,就半桶半桶地拎。那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粮食经常不够吃,但是该做的工作却一样不能少。父亲特别忙,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们,我印象中,他经常把工作带回家来完成,有时甚至需要在家开会。他因此落下了胃病,妈妈心疼他,给他吃有限的一点点白面,而我们姐弟吃的是白面和着红面,粮食不够时甚至要吃榆皮面。
所以在我看来,父亲从来都不是我可以托庇的大树,我必须自食其力,必须从小坚强独立。父亲的思想感情很平民化,很有劳动人民那么一股劲儿,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他对子女的教育侧重于身教而非言传。父亲十四岁就参军了,识字班都是后来上的,文化程度不高,不善言辞。他出身平民,不是享乐主义者,数十年来投身革命,奔波周旋,自然就不讲究那么多“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的古训,所以我们的家庭氛围是比较宽松和自由的。
父亲给我的这种影响也被我带到自己的教学生涯中,我时常与学生密切沟通,一方面为他们量身定制更合理的研发项目,另一方面也为能了解他们的生活境况,以尽力提供帮助。我曾遇到过一个学生,因家境贫寒,难以负担春节回家过年的车费。我得知情况后,立刻自己出钱给他买了往返车票,并亲自送他到车站,目送火车启程。对我来说,每一个学生都像自己的孩子,我竭尽所能为他们提供最好的成长条件。我力求不仅做指导他们学业的师长,还要做他们人生路上的导师。
辉煌人生
1975年秋,父亲迎来了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市委决定让他负责阳泉市娘子关提水工程。这项工程是低水高提、引水倒流,规模宏大,技术复杂,是阳泉市解放以来地方基本建设项目中投资最多的大项目,其施工条件极其复杂。它的全部工程蜿蜒在三十公里长的崇山峻岭中,其输水干线,从“山顶刀刃宽,两侧是深渊,野兽不敢走,飞鸟不敢站”的刀刃山零号洞起,跨过悬崖绝壁的“通天桥”,由平定的连庄,阳泉的红土岩、杨家庄、白泉、齐家岩、侯家沟等村庄,到达阳泉钢铁厂背后的猫脑山水厂,高差四百五十多米。整个输水干线像一条腾飞的蛟龙,时而跨谷,时而穿洞,时而盘绕,时而直冲,其施工难度可想而知。
父亲认为市委让他负责这个工程,是党对他的信任,他一定要提回娘子关的水,向阳泉人民作出圆满的答卷。他组织工程技术人员多次到外地走访、参观,又对涉及娘子关提水工程的每一个山梁、每一个峡谷、每一条涧沟,都查明情况,通过反复比较,选择了比较理想的输水干线。他吃在工地、住在工地,坐镇指挥,采取精神鼓励和物质奖励相结合的措施,依靠广大技术人员和工人群众集思广益,用“圆锥钢帽牵引”的办法,把总重三百余吨的大型焊接钢管,顺着八十度以上的陡坡安全地拉上山顶,使这项工程经过两个月的艰苦奋战,终于把全部钢管安装在四十五度的陡坡上。该工程于1980年正式交付使用,引回了万代“幸福泉”,使阳泉市的工农业用水和人民的吃水问题得以彻底解决——父亲功在千秋。父亲曾对我说,尽管他官至厅级,头衔众多,但他毕生最引以为荣的是这个不算职务的职务:娘子关提水工程指挥部总指挥。这样的父亲,是我人生的灯塔,是我的骄傲。
此后不久,我迎来自己人生的转折点:1985年,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国家大力加强对人才的培养。我通过国家的日语水平考试,获得了赴日留学的机会。初到日本的我语言基础薄弱,不能够熟练地运用日语是学习上最大的障碍。当时物质匮乏,学习日语的资料少之又少。我倾尽全力收集日语资料,利用课余时间努力学习。紧迫的时间观念让我在上学路上也不曾放松下来,站台上、小河边、田野里,随处可见我诵读的身影;每晚伴着录音机入眠更是常态。在日本求学的日子,遥远的故乡和勤勉的父亲始终指引着我、引领着我。
圆满光明
等到我学成归国之后,父亲已经离开了工作岗位,1989年他正式离休。可父亲从未有过失落感,做好一名普通党员,尽量少给国家和机关的同志添麻烦,是他的心愿。他在政治上、思想上,尤其在行动上严格要求自己,保持高尚的革命精神,保持公而忘私的好心态、好形象,做到身退心不退,满腔热情地拥护党的方针政策。他经常回顾历史,他认为,忘记历史就是对自己的背叛。
离休之后,他努力锻炼身体,尽量减轻国家、社会和家庭的负担,还利用空闲时间,撰写了 《难忘的记忆》一书。父亲开始读书,先后读了《解放战争实录》《抗日战争实录》和毛主席、朱总司令等国家领导人有关这段历史的文章、谈话;专门购买了有关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的书。通过阅读有关史书,他对历史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他经常对家人说:“我们国家能够有今天,实在是来之不易。作为革命幸存者应该发挥革命的光荣传统,为建设美好的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做出应有的贡献。”父亲的朴实令我感动,数十年的为国奉献,显现出来的是思想感情的返璞归真。
我归国后,在太原工业大学(现为太原理工大学)积极进行研发工作。当时,培养学生仍是一件困难的事,不仅缺少教学管理经验,在教学理念和模式上也不成熟。为更好地培养学生,1996年,我再赴日本攻读博士学位。此行不仅是为了取得更高的学位,更是为培养学生摸索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读博四年间,我无时无刻不心系着飞速发展的祖国,渴望早日学成,为国家培养更多的栋梁之才。2000年,我终于取得了日本信州大学的博士学位,我感慨自己从一个有近六年工作经历的工人转变为一名工学博士。再次回国后,我将日本先进教学理念引进国内,自筹资金,创办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晓明研究室,以全新的模式培养了数不胜数的专业人才。如今,太原理工大学的“晓明研究室”已经在高教界享有盛名。
时光荏苒,我父亲的生命之旅最终在2016年的门坎上止住了脚步,而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在我看来,父亲的去世是圆满的、光明的,没有过多的悲痛和遗憾。他负重前行,砥砺奋进在他热爱的土地上,走过了九十二年。在那漫长的岁月中,他都想过些什么,我们今天已无法去探究,他一定仔细地审视过自己的一生,而现在,他优良的作风由我们来传承。
我像他一样退而不休,每天继续往返在学校和家的路上,努力去做学生人生的引领者、思想的领路人,引领学生培养严谨的、科学的思维,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我相信他看到这样的我,会感到欣慰的。岁月的风沙侵蚀了我的生命,让我不再年轻,却从不能覆盖我心中矗立的铁血雄关。我看到我的父亲,他在娘子关的城墙上守望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他和我一起用身体撑起他们人生路上的一道道关隘。
摘自《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的红色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