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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的红色家风

各人学各人的本事,各人过各人的生活

李成俊(1923—2021))山西榆次人。194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参加工作。历任榆次路东抗日政府二区公所助理、三区副区长、四区区长、五区区长,和顺县人民政府硝磺局副局长、工商科长、专署工商科副科长,广东茂名县副县长、县长,援越顾问团助理,广东省总工会劳保部副部长,榆次县委工交部主任,榆次县农机局局长,榆次县革委副主任,榆次县人大副主任。1982年离休。讲述人:李建武 讲述时间:2022年8月12日 整理人:周至

各人学各人的本事

  父亲李成俊出生在山西省榆次沟口村。沟口村离榆次城三十多公里,村子不大,却在通往和顺、左权和去往邢台方向的交通线上。20世纪30年代,爷爷奶奶在村口开了家车马店,补充家用。来往的商人都在这儿打尖住店。父亲弟兄四个,他在家行三。那时,父亲在长凝镇上学,住在他舅舅家——如果不是日本鬼子侵略,父亲或许会一直读书,当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
  榆次地处三晋腹地,交通锁钥,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榆次路东地区是我党开展抗日战争的最前沿,是太行抗日根据地的重要门户,是对敌斗争的前哨阵地,八路军、日军、伪军、晋绥军同时并存,呈犬牙交错之势,抗战斗争尤为残酷激烈。
  早在抗战之始,父亲就在村里当过儿童团团长、村长,积极投身抗战宣传等活动。1940年8月,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十七岁的父亲参加革命。
  父亲乳名小玉,抗战时,化名李效鱼,是当地有名的“神枪手”。20世纪60年代,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游击队长》一书是以父亲的老战友王鸿岗为原型,书中对“神枪手”有一段描述:“早在大‘扫荡’以前,鬼子雄心勃勃、气焰万丈的时候,王岗旦(王鸿岗化名)的名字就使敌人闻之丧胆。他那支游击队的战斗故事,像神话似的在人们口中流传。现在更厉害了,打得鬼子无法招架。有一回,榆次城东门楼上的膏药旗倒了,一个鬼子爬上去扶,王岗旦在城外看见了,端起枪一下就打在鬼子的脑壳上。鬼子上去一个,被王岗旦消灭一个,鬼子明知道是王岗旦打的枪,但是干着急没办法,谁也不敢再往上爬……”时任榆次路东根据地四区区长的王鸿岗在回忆录中对其儿子说过:“张冠李戴,但事实存在,那枪都是你李叔打的。他从参加革命后就喜欢摆弄,他是真正的神枪手。有一次在南赵碉堡除‘歪脖子猴’,往碉堡枪眼子里打枪的就是李成俊。”晋中解放后,王鸿岗曾担任榆次县第一任县长。他比父亲大一岁,抗战时期,两人“跳墙上房,串沟走壁,神出鬼没,打击日寇”,是父亲一生无话不谈、肝胆相照的老战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父亲历任和顺县人民政府硝磺局副局长、工商科科长、财委秘书,榆次专署行政干部学校班主任、专署工商科副科长。1952年,父亲奉命南下,带着母亲和大哥到了广东,先后担任茂名县副县长、县长。后前往越南帮助当地政府搞土地改革,担任援越顾问团顾问助理。回国后,父亲被分配到广东省总工会任劳保部副部长。这期间,因水土不服,潮热天气使他患上肺结核。
  1960年,父母带着三个儿子举家返回老家——山西榆次。这是父亲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有他的亲人和熟悉的山川沟梁。
  回到榆次后,四哥、我和妹妹相继出生。父亲对我们兄妹六人要求严格,一视同仁。他给后辈立下的规矩,成为我们兄妹们恪守的家训。在外人眼中,父亲并不寡言,与相熟的战友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但他面对子女时却像“冷面包公”。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就把我们支开,从不让家人在场。等我们都长大,成家立业了,他才对我们说,工作上的事情不能让家人,尤其是孩子参与其中,这就是原则性。父亲原则性极强,不肯变通,有时甚至让我们觉得有些不近人情。记得有一年秋天,老家村里的支书来我家,带来些苹果和山上的小果子,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可父亲却拉下脸,说:“搞歪门邪道,以后别登我家门。”还把东西给扔到了院子里。
  “占小便宜吃大亏,你们要时刻警惕。”父亲极少和我们谈天说地,更不会摆事实讲道理,他只是简明扼要地说出他觉得我们必须要遵守的规矩。岁月证明,他是对的。我们后代要做的,就是谨记家训。
  在我看来,很多时候,父亲并不称职,他有着典型的大家长做派。家里的事情基本不管,是个“甩手掌柜”,虽然不怎么发脾气,也很少训斥人,但他几乎没有个笑脸,不怒自威,让人生畏。从我记事起,他就很忙,差不多一个月回来一次,长大后,听说那时他在修318省道。
  那些年,父亲当过中共榆次县委工交政治部主任、政治部部长,榆次县农机局局长,这期间,负责榆次县筑路指挥部,参加山区建设、修路治水,忙得脚不沾地。有一年暑假,父亲把三哥、四哥和我带到榆次东边蔺郊村的水库工地。我们坐大卡车出城,父亲坐在驾驶室,我们三个和工人们坐在车槽里,刚过了长凝村,父亲就下车,挥手让车走,他自己下车步行,要沿路看工程情况。那一段路少说有十里地。工人们说,你们父亲很认真、较劲,凡事要亲力亲为——怪不得他累呢!
  到了工地,父亲的安排更是出乎我们预料,他把我们三个交给带工的队长,说:“给他们安排些活干。”队长看了一眼又瘦又小的我,一个劲儿地说:“这么小,还没有铁锹高呢,让孩子受这个罪?”
  可我觉得,父亲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小孩子看过,他的感情从不外露,从没有过惜子的情况。
  母亲一个人管我们兄妹六个,实在忙不过来,她就辞去公职,回归家庭。有一年过年,我们跟着邻居叔叔自造烟花,不想发生了意外,都惊动了派出所。小时候住排房院——外人称老红军院,住的都是革命干部,谁家孩子有个事那可了不得,立刻全院都知道了。不用说,母亲将我们兄弟几个好一顿收拾。父亲还未出马,母亲就将我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教训深刻,终生难忘。此后每次做事就要思考一下:该做不该做,会不会惹事。
  那年头,当兵和开车最吃香,可父亲不肯张嘴求人找关系。大哥当年想走推荐上大学的路,母亲也说大哥脑子好、爱学习,是上大学的料。可父亲却摇头说:“我一辈子不给组织添麻烦,你们各人学各人的本事。”无奈的大哥只好去了修文砖厂拉平车……
  遗憾的是,母亲1977年病逝,那年我上初中,妹妹刚上小学……我和妹妹被送回和顺的姥姥家。在和顺待了半年左右,因为要上学,才又回来。之后的很多年,父亲照样忙,几天不见面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兄妹几个“抱团取暖”,彼此拉扯着长大。大哥、二哥相继结婚,住得也近,嫂子们也经常回来照顾我们,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也一点点长大。
  1982年12月,父亲离休。1984年,我们搬家到榆次区休干所,上下两层楼,带前后小院,条件比过去好了许多。1981年,我十六岁高中毕业,招工到晋华纺织厂,当了学徒工。后来带薪上了三年职工大学。这期间,有个机会可以报考税务局,我问父亲要户口本。他不悦,说:“学个技术吧。别去那些油水大的单位,小心把人学坏了。”他发了话,我只好听他的,乖乖去学技术。
  父亲特别尊敬有技术的人,觉得当个工人,有个过硬的技术比啥都强。我四伯就是父亲佩服的人。四伯没啥文化,是镇上农机站的技术员,他的四个儿子个个能干,还盖起四座院子……父亲希望我们几个也能凭本事吃饭,不走歪门邪道,不占公家便宜。

各人过各人的生活

  父亲住的休干所按规定配备有司机,老干部用车只要向老干局报备,按里程数付钱就行。有段时间,有人提意见:“怎么司机们被老李一叫就走?”原来是有的人执行政策不严格,常常用了车不给结账;而父亲很自律,每回用完车都主动去财务交钱,从不拖欠。
  父亲上班那阵子,小年轻都愿意和他出差,因他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吃饭时,挣得多的掏钱。因此,出差时饭钱差不多都是他出,自然受欢迎。其实,父亲在1982年离休时,工资就一百多块钱,家里孩子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并没多少积蓄。我结婚他给了六百块钱,妹妹结婚他给了两千块钱,但我们兄妹从没有因为钱多钱少有过冲突。即便父亲后来再婚,搬到继母那边生活,也是互谅互让、和睦相处。
  父亲对子女很严厉,但我们都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我们兄妹虽然都是普通职工,但令父亲欣慰的是,他的儿女们都遵纪守法、老实本分、宽厚谦让。我们兄妹之所以团结和睦,与父亲奉行的父子有亲、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原则不无关系。
  我们家四代同堂,二三十口人,逢年过节聚餐要准备三桌。起初,父亲怕花钱,不让到外头吃饭,后来家里人越来越多了,才改到饭店聚餐。
  我们兄妹六个,下一代有七个孩子,无论谁考上大学,父亲都资助一万块钱。他常说:“我是无产者,什么都不留给你们。你们各人过好各人的生活。”我们兄妹也就从不指望父亲,各自埋头经营自己的光景,不计较、不生事。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是个非常节俭的人,他最讨厌浪费、奢华的生活。在他看来,能吃饱就行,能穿暖就好。他既不和别人攀比,也不让我们攀比。父亲并非小气的人,他只是将钱花在他认为重要的地方。2008年,汶川地震后,父亲拿出为数不多的积蓄,捐了五千元;随后,还交了两万元特殊党费。据说本来打算交更多,怕其他人难为,就少交了。
  父亲还给老家的沟口村山上的一个自然村——猫儿岭捐过一大批树苗植树造林,改善居住环境。父亲和这个村子的渊源,要从1942年说起。抗战相持阶段,路东抗日根据地极端困难,四区地处抗战交通要道,斗争环境尤为恶劣。父亲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负了重伤,被安置在猫儿岭村的一个山洞养伤,因敌人随时会来“扫荡”,组织上就派村里的一位大娘给他送饭。那是个冬天,山上啥也没有,大娘一天不落地坚持两个多月,天天给父亲送饭……“没有她送的饭,我怕真熬不过去。”父亲始终念念不忘,曾带了我们全家去猫儿岭村,那次正赶上中秋节前,父亲让我们准备了月饼、糕点等,和大娘的后人叙旧谈天,他难得地动容、动情。
  二十年前,国家住房改革,休干所的房子要卖给个人。虽然我结婚后一直住在这里,但我不敢造次,等着父亲发话,可他就是不开口,直到哥哥们批评我:你再不主动,小心“老领导”生气。听了这话,我心里才踏实了,赶紧交钱过户。我心里明白,哥哥们这是向着我,父亲之所以不开口,是担心我们兄弟间会因为房子闹矛盾、生嫌隙。这在别人家可能要争个你死我活,但在我家是兄友弟恭,各做各的事,各尽各的责,有商有量,和和气气。
  一楼的主卧我一直给父亲留着,这里永远是他的家。父亲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是搬回家来住的。我年近七旬的大哥,还有在上班的妹妹,几乎天天过来照顾父亲。其他兄弟和家人一有空就会来看望、陪伴父亲。我们夫妻更是毫无怨言、尽心照料父亲。我爱人是医生,方便照顾老人。我们始终觉得,不是父亲跟着我们过,而是我们跟着父亲过。
  私下里,我们兄妹称父亲“老领导”,但当面还是规规矩矩叫“爸爸”。二哥快七十岁了,抽烟都要避开父亲,到外头院子去抽。
  父亲喜欢运动,特别是喜欢门球和八段锦。他是国家一级门球裁判员,我们干休所的门球场,就是在父亲号召、争取下建成的,后期还吸纳了其他单位的投资,成为榆次最大、条件最好的门球场地。
  父亲到九十多岁时,脑子都很清楚。很难想象,他在年轻时是得过肺结核的人。他大事清楚、小事糊涂的豁达,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处世原则,言必行、行必果的磊落风格,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2021年12月9日凌晨五点,父亲在子女的守护下,安然离去。父亲的一生,是坚守信仰、对党忠诚、坚持党性的一生,是勤勉做事、公道正派、勇于奉献的一生,是清廉为民、团结同事、平易近人的一生,是坚持原则、独立坚强、耿直为人的一生。他不愧为党的好干部、同志们的好同事。这是父亲的骄傲,也是我们做子女的骄傲!
  中元节一早,我们兄妹几家人去晋中市殡仪馆祭拜父亲。在回程的路上,二嫂颇有感触地说:“以前不觉得、不理解,如今想想,还是觉得老人家的那一套是对的!”其他人也都颔首赞同,追思之情油然而生。
  感恩父亲!
摘自《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的红色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