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我上学堂
●郑贺秀
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学堂”也非小学与中学,而是上大学。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惨不忍睹的两度补习,1983年那个热气逼人的夏末,终于换回了一张五味杂陈的录取通知书。这,在我们那个生活贫瘠、思想闭塞的村子里,也算件有一定分量的“大事情”了——村里有史以来终于有了第一名大学生!
街坊邻里都纷纷挤进家里那三孔窑洞,有的送个脸盆、茶缸、毛巾,有的送几斤鸡蛋、三两块钱,大家都用乡下最朴实、最真心的方式,向父母和我表达一份道贺。那种场面很感人,多少有些像当年根据地支前的架势……
八月十五刚过,月饼吃了,瓜果梨桃吃了,父亲准备亲自到太原,风风光光地送儿子进城上学堂。八月十六那天是出发的日子。老天骤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母亲久久地站在密密的雨线里,让这场送行多了几分感伤与悲壮。这是我第一次远离家乡,远离爹娘,到几百里外的省城;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去异地求学。以前都是在书上看的,就如同高尔基跨过伏尔加河去喀山,就如同列宁远走彼得堡……
雨还是下个不停,夜里早已看不到窄窄的乡间小道,时间不等人,情急之下,从不求人的父亲破例从单位申请了一辆北京吉普,在泥泞的雨夜里急赴五十多里外的长治火车站。从乡间土路到邯长公路,那辆破旧的小卧车在泥地挣扎了将近两个小时。
以前,坐过路的火车是没有座位的,只能等待半路下车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下车了,火车却离太原城已经不远了。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火车终于停下了。我和父亲背着沉重的书箱、被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车站。抬头一看,天已经大亮了。
发自内心地感谢高考。
在村里,在县上,父母都是老实人,既不会投机钻营,更不会偷奸耍滑。没办法,祖祖辈辈过来,只知道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按说,村里乡下也有走出乡野、出人头地的机会,比如当兵,比如招工,比如当民办教师等等,但这些都与老实人无关。从村支书、民兵队长、女会计,哪怕一个电工、司机,都会排在你的前面,所以就只能辈辈受穷受气受挤兑。爷爷去世前,在我的耳边只说了一句话:好好念书,为咱这个家争口气……
于是,我就听了爷爷的话,发愤念书,反复补习,决计要混出个名堂来,为这个家出一口憋了几辈子的恶气!
那天,父亲领着我踏进大学校门的第一步,我的心里顿时释然了:不管这些年费了多少周折,受了多少苦,总算等来了一个结果。那天,好想跑回老家南坡地爷爷奶奶的坟头上痛哭一场,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可他们在那边能听见吗?
我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执意要千里迢迢送我上 “学堂”,因为那不是一趟普通的出行,而是在了却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心愿,就如同十几年前我亲赴武汉送女儿上大学一样:村里人从来也没有奢望过出人头地,过一份不受别人欺侮的正常生活,总可以吧!